远树的绿色的呼吸

【银桂银】夜行灯(下)

拖了这么久总算把下篇写完啦~

前篇戳这里

本来准备写成两万字以上的长篇,最后还是能力所限,只写了一万六hhh

总之感谢阅读,祝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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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事隔多年,讲起那个不同寻常的晚上时,黑子野的回忆还是如同昨日重现般清晰。

那是个无星无月的秋夜,他正和一个士兵轮班值夜。两人绕着城墙内侧,沉默地缓步巡视。已过午夜,城内的灯陆续熄了,四周一片寂静。就在这时,黑子野忽然听到了微弱的敲击声。

起初他以为那不过是风吹树叶的响动,但很快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头——这声音仿佛有规律似的。

他示意满脸茫然的同伴他不要出声,两个人屏息凝神地蹲在墙角侧耳倾听。

很快,他们俩同时跳了起来——一声轻,两声重,三声轻,这是队伍和派出去的探子约定的信号!

黑子野趴在城头向下望去。城墙根部影影绰绰,隐约是个靠着的人影。两人喜上眉梢,连忙七手八脚地把吊篮放下楼去。

自上次炸毁望楼后,天人的军队便迅速后撤,在城前留下了一块巨大的空地。敌人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可谁也不敢松一口气——情况并没有好转,他们的补给渠道和所有对外的联络方式早已被切断,城内的伤兵仍得不到足够的药物,粮食也一天天少下去。攘夷军先后派出去数十个探子,却没有一个人回来。

所有人都知道天人在暗中积蓄着力量,可他们究竟在策划什么、何时行动,却始终没有准确的答案。信息的极度不对等让大家提心吊胆,就连一贯冷静自若的桂小太郎这段时间也彻夜不眠,双眼内全是熬红的血丝。

黑子野的喜悦没有持续很久。

随着吊篮距离城楼越来越近,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不由愣住了。

这他们最后派出去的几个探子之一,黑子野和他并不相熟,只依稀记得他姓前原,是个高瘦英俊的年轻人。此刻这人却气息奄奄,腥臭的血污糊住了他满头满身,完全辨认不出先前的模样了。

黑子野和同伴将他小心翼翼地抬出吊篮,这人立刻委顿在地。新鲜的血液从他身上层叠的旧伤口中渗出,滴滴答答地击打在青砖地面上,溅出一朵朵腥臭狰狞的花。

前原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的双眼茫然地睁着,嘴唇哆嗦,却发不出声音。

黑子野咬着嘴唇,替他捂住伤口。他参军有些时日,知道人伤成这样已是无力回天,但要眼睁睁看着熟悉的战友缓慢地死去,他仍觉得手足无措。

一小片阴影忽然盖住了他的视线,他抬起头,桂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他蹲下身,用衣袖擦净前原脸上的尘土和血污。

前原勉力睁开了眼,有些涣散的目光在接触到桂的瞬间又重新聚拢,迸发出摄人的亮度。

“回来的、路上……天人、发现了……”前原挣扎着说,“都被、被杀了……只有我、我回来。”

“我明白。”桂握住了他的手。

这个称得上轻柔的动作却激起了前原极大的反应。在黑子野的惊呼声中,他猛地起身,一把抓住了桂的领口。

“桂先生!快走!”他嘶哑着嗓子喊道,“明晚、天人……攻城!”

他的动作幅度极大,身上的伤口被牵扯得再度崩裂,鲜血瞬间汩汩涌出,在地砖上汇成一条小溪。然而他顾不得这些,只是恍惚又执拗地摇晃桂的衣领,语调凄凉又急切。

“快走!他们扩充了军队…人数上万…桂先生!快走!”

黑子野的心砰砰直跳,他来不及思考前原的情报意味着什么,只是双目发直地瞪着前原的脸。他快死了啊,黑子野想。

在混乱而焦灼的注视中,前原的动作幅度渐渐小了,他眼中的光黯淡下去,手却始终紧握着桂的领口。

嘴唇翕动,他直到最后一刻还在重复着无声的“快走”。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桂低下头,长而顺滑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良久之后,黑子野看见一只手抚上前原已失去神采的眼睛,手的指尖微微颤抖。那是桂的手。

“知道了。”桂说。

他的声音散在浓的化不开的黑夜里,轻薄得像一缕烟。

 

*

银时推门进来的时候,桂正对着眼前的火柴盒发愣。

“听左之助说你找我?”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对自己这么早被吵醒做了个行动上的抗议。

“恩?”桂茫然地抬起眼,似乎还有些魂不守舍,半秒之后他点点头,“哦,是我找你。”

银时狐疑地看看他。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桂凌乱的房内,那些带着墨渍的图纸和文件在地上毫无章法地堆作一团,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浩劫。

他从垃圾堆里单手拎出一把椅子,大剌剌地跨坐到桂身前。

 “没什么大事。”桂说,“找你聊聊天。”

“哈?”

“银时。”他揉了揉发黑的眼眶,“你有没有想过,等战争结束了之后要做些什么?”

这是哪里来的知心姐姐play啊?银时暗自腹诽,不过桂的脑筋向来天马行空,他对此早已麻木,立刻不假思索地做了回答:“银桑可没什么宏图大志,以后随便做点什么生意,能糊口就好。”

“哦。”桂翻着眼睛想了想,点头赞同,“那也不错。”

“问这个干什么?”银时有些未雨绸缪地担心起来,“假发,是不是你以后想搞什么坏勾当,要拉我入伙?”

“想得美,谁要你加入了。”桂说,“我也差不多厌倦了战争。以前常常想,等战争结束了我就去做个宇宙船长。”

他为什么要说“以前”?银时在心里短暂地迟疑了一秒,下一秒,他的吐槽顺口而出:“放弃吧,你脑袋的那些问题就算去宇宙也是找不到答案的。”

桂对他的攻击照例地宽容,只径自继续畅想:“可是打仗不易,当宇宙船长也要面临好多问题啊,比如说,要是飞船在宇宙中忽然熄火怎么办?要是恰好落在荒芜的星球上怎么办?要是星球上恰好有温柔体贴的美丽寡妇怎么办?要是美丽的夫人让我放弃武士和船长的身份、永远和她在一起怎么办?”

“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恰好?再说后半段只是你X癖的幻想吧??”

“所以为了防止这样道德两难的事情发生……”桂一本正经地把目光聚焦到火柴盒上,“我先提前把火柴盒准备好了。”

“这也提前太多了吧??且不说宇宙飞船不需要火柴来点火,这么点火柴根本也是杯水车薪吧?!”银时忍无可忍地挥拳打去,“一大清早把银桑叫来又是来听这些鬼话的吗?”

桂若无其事地一偏头躲过了他的袭击,从身边的废纸堆里变戏法一样地掏出一壶酒和两个杯子:“还有一件事,我在仓库里找到些存货,不多,只够两人份的。想着趁其他人没发现留给你。”

银时盯着他,看他轻车熟路地摆好杯子开始倒酒。酒确实是好,刚打开瓶塞,醇厚的香味就丰沛得直向他鼻子里钻。

银时不做声,只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按说桂给他留独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村塾的时候,他就时常把省下的糖果点心偷偷塞给他。他从来不明白桂对他这种近似呵护的偏爱是从何而起——他相信这人粗枝大叶的脑神经中是绝不会潜藏着和自己一样隐秘复杂的情感,因此也不愿意再深究。到后来这种行为频繁到周围的人都熟视无睹,他也便乐于习以为常、坐享其成。

只是这次,在这重复千百遍的场景中银时隐约觉察出了异样。他说不出具体原因,这更像是从他的直觉——一种从十几年相处中提炼出来、潜伏在他血脉深处的动物般原始的直觉种总结出的异样。

他还是没说话,只默默注视着桂。桂正慢条斯理地倒着酒,壶内琥珀色的液体渐渐充盈了整个白瓷容器,屋内被四下洋溢的酒香浸泡着,有种飘飘然的虚幻感。

阳光从窗框缓缓向室内延伸,照在他的背脊上,带来微弱的暖意。在这样安宁祥和的清晨,银时忽然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就在桂端起酒杯示意他同饮的时候,他的袖子不动声色地一甩,把火柴盒拂到了地上。

“哎,你的宇宙飞船掉了。”他装作手忙脚乱地躬身,脚尖微一用力,把火柴盒踢到了桂的座位底下。

桂无奈地摇摇头,弯下腰去捡。就在他的视线离开桌前的一瞬,银时把两人的酒杯迅速地对调了。

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举动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似乎在这一刻他的行动远比思想反应快,他就是那样做了。

桂重新直起身子,两只酒杯在空中清脆地碰撞,交换了一个短暂的微笑后,他们各自喝下了杯中的酒。

一杯饮尽,银时放下杯子,开口问道:“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桂的目光忽闪一瞬,随后他镇定自若地摇摇头。

“我有什么好瞒着你的。”他说,“就算有,也全是为了你好。”

银时刚想回应,下一秒,桂身体一晃,头已重重磕在桌子上。银时慌忙站起身,看见他虽然呼吸均匀,却已经不省人事了。

银时愣住了,他不知道是该为了桂有事瞒着他惊讶,还是该为桂想对自己下药惊讶。错愕了两秒后,他伸手去扶桂瘫软在桌上的身体。

一叠文件从桂的身下滑落,哗啦一声散落在地。银时捡起来翻了翻,又重新将目光聚焦在桌前的火柴盒上。

“宇宙飞船。”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伸手在桂的脑袋上一敲,“亏你想得出来。”

 

*

银时很轻易地就在走廊上抓住了正在观望的黑子野,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拖进了走廊里的空房间。

他没有逼问的兴趣。对着黑子野烧毁了此前桂尚未来得及处理的机要文件后,银时坐下来,开始慢悠悠地擦刀。

他好整以暇地擦到第三遍的时候,黑子野终于崩溃了。

“我说我说!”冲着他堪称恐怖的笑容,黑子野双手抱头大喊起来,“受够啦!我什么都告诉你!”

他定了定神,目光随着在日光下满室飞舞的尘埃转了几圈,最后定格在银时征询的脸上。

黑子野从那晚上前原的到来说起,讲桂如何深夜把他叫到房内商量应对的策略,讲桂如何翻出城里的布防图、告诉他撤退的路线和步骤,讲桂如何决定自己一个人留下来拖住所有敌军、拜托他把银时一起带走。

他讲得很详细,仿佛这样就可以抵御自己心里那些快压抑不住的愧疚和痛苦。他讲话的时候,银时就在一边托着腮安静地听着。

一切叙述完了之后,房内寂然无声。

半晌,银时说:“前原的情报说,天人的数量上万?”

黑子野不去看他,只胡乱扫视着地面:“是的。”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银时又问。

这次黑子野彻底不说话了。

“这意味着攘夷军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无法抵御他们的进攻。”银时毫不留情地径自说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把他独自留在城里,只有一个结局。”

他不再看垂首不语的黑子野,而是转头向窗外望去。

片刻之前,桂还在天马行空地伪装知心姐姐,他问起银时未来的打算,说想要去宇宙遨游。

当时他还笑桂不切实际,却哪里知道对方已经抱定了赴死的心。桂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讲起自己已经永远到达不了的未来的?他对此一无所知。

银时不愿意再想下去,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隐约的钝痛透过刀刃传达过来,透过神经一点点切割着他的理智。

他眼前又浮现桂惯常的眼神,清亮、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自己没有这样的目光,因此总是忍不住被它所吸引。

一个决定在银时心中缓缓生成。这个决定很残酷,但他对此毫不意外,仿佛整件事情的发展顺序本来就该如此。

转头面对了黑子野,银时说:“既然假发把计划都制定得这么详细了,那按照计划继续做事就行。”

看着对方一脸惊讶的神情,他继续说:“只是人员需要变动一下,把他和我的角色互换,你带他走。”

“可是……”黑子野期期艾艾,似乎有话要说。

银时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不愿意再听了。

“敌人今晚就发动攻击,时间已经很紧张。”他打断黑子野,“你不用劝我,我做好觉悟了。”

他从杂物堆上站起身,把已经擦亮的刀插进刀鞘里,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推门的刹那,他听见黑子野终于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却是意料之外的内容:“坂田先生……你喜欢桂先生吧。”

银时推门的手停在那里。他张了张嘴。

这短暂的一秒里,有许多画面忽然在眼前飞速晃过,过去的日子仿佛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他尽力辨认,最后留在视野中的是一双手。

那是十年前的夏夜,桂捧着两只萤火虫的手。

他晃了晃头,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许多事,却不知记忆为何在此时格外清晰起来。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上扬,向黑子野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他什么也没说。

最后望了黑子野一眼,银时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

攘夷军撤出城后两个时辰,桂睁开了眼。

他是被连续不断的颠簸给震醒的。这颠簸起初让他神思恍惚,对着视野中逐渐清晰的树枝和天空愣了好一会神,桂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躺在担架上。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从无法着力的担架上坐起身。药效还没有散去,他头晕眼花,手脚也有些酸软。但是此刻显然不是管这些的时候。

桂环顾左右,开始大声呼喊黑子野的名字。

黑子野显然也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醒过来。匆忙着小跑上前,他显露出一脸缩头缩脑的可怜样子。

“这不是我的主意!我之前可是完全按照您的计划行事了。”他小声抗辩,“可是坂田先生看出了破绽,说要把您和他的角色对调。”

听到“对调”两个字,桂悚然一惊,神志立时清醒了。

“当时您已经昏迷了,我也是没有其他办法,才按照他的说法做的……”黑子野的声音越说越小,末尾简直轻得像蚊子叫。

“你的意思是,银时、一个人、留在城里了?”桂一字一顿,声音有点颤抖。

 “恩。”黑子野认命似的一点头。

“我睡了多久?”

黑子野看他一眼,桂脸色惨白,手指紧紧捏着担架边缘,仿佛要把它捏碎一般。

“两个时辰。”黑子野说。

“队伍已经翻过好几个山头了。”他觑着桂的神情,又补充一句。

桂咬紧了嘴唇。

他不是无法判断眼前的形势——天已经逐渐黑了下来,不消一会功夫,天人的攻击就要开始。

上万人的军队意味着什么?即使他能突破体能极限、在银时活着的时候赶回城去,也不过是给这场败退白添一条性命。

他还记得自己此前是如何说服黑子野的——“攘夷军里具有指挥能力的将领已经所剩无几,没有必要在一场撤退中同时再牺牲两个人。”

的确是没有必要。他经历过太多生死,自认为已将这些事看得足够通透,因此才能冷静地做出保全银时舍弃自己的决定。

这不是私心,而是利益最大化,是一个领袖应有的决断。他这样说服自己。

然而在这一切被银时偷梁换柱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是彻底地慌乱了。

冷静自持地活了十几年,桂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脆弱和不堪一击。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扭曲了线条,漩涡似地在他眼前打转,他脑中轰鸣一片,冷汗一层层渗透了他的衣服。

怎么办啊,他想,知晓银时即将代替自己的命运——仅仅只是知晓一个既定的结局,甚至不是目睹这一切的发生,都让他慌到全身颤抖。

“我要回去。”他哑着嗓子说。

“不行!”黑子野连忙伸开双臂拦在桂的担架前,“现在回去已经晚了!”

桂没有吭声,默默地挣扎着作势要起身。

黑子野急了,他几步上前,把桂的肩膀牢牢按在担架的边缘。

一边动作,他一边颠三倒四地组织语言,试图说服六神无主的首领:“桂先生,您、您还记得您之前的计划吗?加紧赶路,等到了开阔的地方,我们就能发电报联系坂本先生的队伍了!”

“来不及了!”桂头发散乱,眼神涣散,这一瞬的他把所有的筹谋全抛在了脑后,只冲着黑子野没头没脑地大吼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这声吼一出,四周都安静了下来。黑子野按着他肩膀的手僵在那里,显然也是被他前所未有的暴脾气震得呆住了。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桂一矮身子,从黑子野的手臂下方钻过,就势从担架上滚落。

一接触到地面,他就飞快地起身。不顾尚还酸软的手脚,桂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向着来路跑去。

四周迟迟疑疑地伸出了几只阻拦的手脚,然而他谁也不看,轻轻巧巧地就跃了过去。

没有人能料到他能在药效未散时拥有这样快的速度。

在队伍的喧哗中,他像枚深碧色的子弹一般,快速地划破已开始聚合的夜色,向着深黑的大山飞驰而去。

在他消失的几分钟后,攘夷军众人才反应过来。士兵们面面相觑,统一地得不出结论。

几个人忽然意识到黑子野的存在,立时转向了他,七嘴八舌地询问道:“怎么办?要不要派人去追?”

黑子野这时回过了神。望着背后的深山,他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追不上了。”他带点无奈的笑,猛地一挥手:“剩下的人抓紧赶路,我们得快些找地方联系坂本先生。”

 

*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炮轰,银时踉跄着坐倒在一面砖墙后。这墙原本是极厚实的,如今遭到火炮的摧残,上半部分已经残缺不全。夹着火光的浓烟从裂缝中滚滚而来,颇有遮天蔽日的意味。

银时用手捂了左臂,那里刚被弹片切割过,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从伤口中不断涌出,很快浸染了半身的衣服。他顾不上这些,撕咬下一块布条,龇牙咧嘴地在手臂上扎紧了,就又探身向外张望。

情况不是最坏,但也足够坏了。天人这匆匆召集来的上万大军,虽不乏穷凶极恶的虎狼之师,但很大部分是见风使舵、不肯真下力气的雇佣军。倘若他手里有一两千人、不,只要有五六百个善战的将士,他就有把握能把敌军再次击溃。

然而他现在什么也没有。

想到这里,银时又叹了口气。

手边的弹药已经不多。他先前用所剩的大部分库存布了疑阵,靠炸药的声响和冲天烟尘震慑了天人片刻。然而对方很快看出这座城池已是强弩之末,开始一波波攻城。他靠一人之力打退了几次试探性的小规模进攻,却无法阻挡对面发射过来的火炮弹药。城墙虽然坚固,却抗不了多久的炮击,他受了伤,只能踉跄地退回高墙后观望。

硝烟渐渐散开,几缕微光从墙缝中照射进来,他的影子投射在地,是真正的“形单影只”。

恐怕是撑不住多久了。他想。

他谁也不怨,毕竟决定是自己做的,自然没有二话。在上战场的第一天,这条命就被他攒在手里,随时准备送出去了。他一早做好了死的觉悟,余生每多活一天都当是赚的。现在这个时刻即将来临,他回想此前用力吃喝玩乐的日子,并没有觉出遗憾。

银时扳着手指计算起攘夷军撤退的时间。天人很快就会在城墙上炸开缺口,到时候大军从破口处一拥而入,自己还能抵挡多久就是个未知数了。队伍走了快四个时辰,想来敌人即使是追,短时间内也是追不上的。

他靠着城墙微眯着眼,黑暗里一点光芒影影绰绰,伴随着尘埃无规则地晃动。

疲倦地揉了揉眼,他怀疑自己是又见到了十年前的桂。

那个手里小心地拢着萤火虫、向他微笑着的桂小太郎。

他轻轻晃了脑袋,不明白自己为何唯独对这段记忆念念不忘。但是现实没有给他继续深究的时间——一声炮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伴随着那声炮响,他听到遥远处城砖碎裂的倒塌声。

时候到了!他正想向声响的方向冲去,就听得又一阵轰隆,眼前的大地极大地震颤了,片刻前他倚靠的那堵城墙也应声而碎。

天人居然同时打开了两道口子!

银时在心里哀嚎一声,顿觉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差——他就算再骁勇善战,也没法分身成两个人来守城啊!此时腹背受敌,只怕要不了多久自己的脑袋就会悬挂在敌人的将旗之上了。

就在他叫苦连天的时候,眼角余光里一道深碧色的影子突然从阴影中冲了出来,堵住了远处的缺口。

桂小太郎?!

隔着涌入的天人,银时实在看不清来人的面孔。但是对方凌厉的刀光和飞舞的黑发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即使相距百余米,银时仍然能想象到桂脸上严肃而镇定的神情,那是他看过千百遍、早已深深烙印在脑海中的神情。

他来不及想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因为他的出现是这样合情合理,无需任何理由解释。漫天的烟尘和火光遮挡了他全部的视线,他的心却安定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仿佛早在天地混沌万物蒙昧的时候,桂就注定要站在这里、站在他银时的身边。

像是黑天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脑海中一片清明。

自己所一直期盼又不敢正视的某种情感,其实也早已在对方的心中扎根生长了——这不是友情,不是默契,这是爱。

银时的心头被强烈的情感激荡着,这一刻他既想要流泪,又想要大笑。他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用力摇撼,想要在旷野上没头没脑地拔足狂奔。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呆愣了几秒钟后,他更加用力地握住了手中的刀柄。

好好活一活吧,他想。

 

*

战斗是在一个时辰之后结束的。

凭着一口气发疯般地冲杀,银时自己也没有料到能支撑这么久。城池始终是攻不下,天人已显示了气馁的苗头,攻势渐渐迟疑。

直到云层里传来了大型机械的轰鸣声,敌人的进攻彻底停止了。

银时以刀支撑身体,费力地抬头望去。他的腿和一条手臂都受了很严重的伤,鲜血糊了他满头满脸,让他几乎有些睁不开眼睛。

一艘巨大的飞船出现在云层中。气派俨然地缓缓推进,它向下方目瞪口呆的观众展示了招展的桔梗旗和几个黑洞洞的巨型炮筒。

他们失踪了一个月的援军——坂本龙马,终于带着充足的装备和军队姗姗来迟。

天人的军队彻底乱了阵脚,在巨型飞船象征性地开了几炮之后,队伍中的雇佣军就自作主张地调转方向、溜之大吉了。

银时没有去欣赏天人四下溃逃的惨淡相,也没有去聆听坂本辰马和黑子野得胜的大呼小叫。四周的一切仿佛静止。艰难地转过头,他在战后第一次正视了桂的脸。

桂站在百米外的溃口,姿态并没有比他好看到哪里去。素来顺滑的黑发沾满了灰尘和血迹,一缕缕板结成团,不成章法地披散在身上。他的脸被烟熏得乌烟瘴气,唯有一双眼睛仍然是灼灼地闪着光。

银时一步步挪向他,他也一瘸一拐地向银时的方向走近。这段路虽然很短,却因为两个人都浑身是伤而平白地拉长了许多倍。

福至心灵一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片刻之后,桂微笑起来,向他伸出了手。

他的手上遍布了尘土和血污,实在不算一只好手。然而正在这个时候,一轮明月忽地破云而出,将朦胧的光芒笼罩了整个战场。

在银时的角度,月亮的位置不偏不倚,恰好是从他的掌心升起的。

迎面而来的微凉晚风中,这团淡黄光点仿佛带上了氤氲的雾气,飘飘摇摇地上升到了广阔的天幕中。

银时怔住了。

在他的脑海中,十年的光影交错纷杂,竟然一点点重合了起来。

十年前,他身处荒凉僻静的乱坟岗,周围遍布横生的灌木和无名枯骨,桂站在那当中对着他微笑,向他伸出手,手心里亮亮地拢着一团光。

十年后,他身处硝烟弥漫的废城墙,周围散乱坍塌的砖瓦和敌人尸首,桂仍是那样对着他微笑,向他伸出手,手心里亮亮地拢着一团光。

他似乎总会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出现。那双手拢着一盏灯,一盏跨越悲欢离合和生离死别的夜行灯,指引着自己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无所畏惧地并肩前行。

银时悄悄地笑了。他笑自己的愚蠢。

这个十年前就点亮了的信号,自己居然直到现在方才领悟。

好在现在领悟也不算太晚。

如释重负地挺直了身体,他将暗笑转换成了一个不加掩饰的眉开眼笑,也向桂抬起了手。

在皎洁的月光中,他向着桂,坚定地、迫切地抬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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